我们活过的刹那

1

新生活必须开始，就像对着一地稀烂的瓷器碎片，碎到你甚至想不起来它之前的模样，但你还是得去拼；它还会重新成为一个瓷器，只是肯定拼不回原有的样子。

韩忆澜在本地知名的连锁儿童美育机构“雅阁学院”教小孩画画，这份工作她干了两年，轮换过雅阁的3个校区，最近才调回市中心的总部执教。季宁出事后她请了事假，还把自己之前没用完的调休全用上了。私企比较灵活，再者这样的惨剧也着实值得体谅，事毕后她回到学校，领导还建议她，要是状态不好就把年假也一块儿休了。

她确实还处在比较疲惫的心境下，但是眼看国庆要到了，每年国庆都会有市级省级的各种比赛，她作为骨干教师，必须沉下心来好好带一带参赛的学生。去年她指导的学生拿了油画类市级比赛的银牌，今年好苗子不少，她有信心在省级比赛也拿到名次。

更不用提，她最近重点指导的学生中，有一个学生的家长还格外难缠、格外矫情。

这个小名叫“波波”的男孩，今年8岁，在雅阁学了三年半，是这次韩忆澜班里参赛的种子选手。波波家条件优渥，母亲是典型的全职太太，一门心思扑在儿子的教育上；对儿子寄予极高期待的同时，也十分自负地相信儿子有着过人的美术天赋。尽管只是业余兴趣班，她也像对待学校功课那样，每周课后都要跟韩忆澜再发很久的微信，探讨画具的选购、日常临摹与创作的方向，还自己安排儿子每周或临摹或创作一幅画，发给韩忆澜求指点。

韩忆澜请假这些天，只跟各位家长说是处理家事，很显然波波妈对“事假”的长短有一个自己的衡量标准。从第三天起她就又开始给韩忆澜发波波的练笔习作，韩忆澜每次都是忙到很晚才看微信，回复也没能像之前那样细致，尽管她反复明示暗示她还在假中，波波妈却丝毫不以为意。

她更没想到的是，得知她复工的第一天，波波妈就盛气凌人地来总部校区，点名要求见负责人和“小韩老师”，直截了当地抛出条件：如果波波这次没能在省级比赛中拔得头筹，她将带波波退出雅阁，另谋良师。同时，她也很做作地“暗示”了一番，好几个全职太太都是在她介绍下给孩子来雅阁学乐器学美术；如果她带波波撤出，她的朋友们自然也会重新考虑雅阁的教学质量。

虽然都是干教育，但是和学校比起来，雅阁这样的机构其实就是服务行业；韩忆澜他们入职培训时就被强调过，就算一样喊他们一声“老师”，内心深处时刻要牢记自己其实就是服务的提供方。因此，面对波波妈的这番刁难，韩忆澜内心虽然骂了一万句国粹，终于还是演出了满满的诚意，反复表示会尽自己全部的努力指导波波参赛。

波波妈走后，副校长头疼地看着韩忆澜叹了口气：“小韩老师，就只有辛苦你了。”韩忆澜不乏歉意地点了点头：“真的很不好意思，我这次请假时间可能对波波妈来说长了点，我会拿出态度来让她满意的。”

下班回到自己的住处时，看着还有些陌生的新居，深深吐出一口气。她其实有些感谢波波妈，给到自己这么大的压力，让她短时间内不会再沉浸在悲伤中。她洗漱完毕，坐到床上，打开笔记本电脑，开始一张张看波波这段时间的练笔作品。

将近十点时，季宁妈妈的电话响起：“小韩，那个，前几天一直在忙乱着，家里请了亲戚找师傅算下葬的时间，已经算好了，是下个月16日，农历八月初二。”

简单互相问候鼓励了几句，韩忆澜继续备课；就在快要关灯睡觉时她才恍然想起，波波的课正好在周六，这下坏了，少不得又要请假一天。她有些烦躁地啧啧两声，想想算了，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，最近少不得加倍殷勤地服务好波波妈，争取到时候她能好说话一点。

2

距离季宁下葬的日子——也就是9月16日——越来越近了。这段时间，韩忆澜对待波波妈课后发来的波波练笔作品格外认真，简直拿出了用放大镜看案发现场那样的劲头。同样，这段时间她几乎推掉了空余时间所有朋友的探望，一门心思钻研学生们的比赛作品。她后面又去了两次超市，但是没有再偶遇陆禹成。

9月14日那天，韩忆澜提出了周六课程的换课申请，说明原委后很快就通过了。当然，最困难的不是向雅阁学院的领导告假，而是向学生家长们告假，尤其是波波妈。

韩忆澜编辑了很久，深吸一口气，将措辞严谨的情况说明发到了她所教的两个班的家长群中。她特别强调了一下，这一次严格来说不是停课一日，而是把周六的课程换到周日，并再三表示要更改学生的课程安排她感到十分抱歉。

韩忆澜一直是一个举止得体、教学有方的好老师，家长们基本都在群里表示对这次换课安排并无异议，除了波波妈，她并没有在群里表态。韩忆澜提心吊胆地捱着，捱到当晚十一点，波波妈的“小作文”还是“虽迟但到”了。

“小韩老师，不到一个月前您因家中有事告假，我们孩子的课停了2节；这次又要换课，说实话我作为学生家长是很有意见的。雅阁的学费并不便宜，我们也十分认可贵校老师们的教学质量；我们让孩子来学美术，说完全没有目的是假的，我相信很多家长和我一样，主要瞄准的是国庆节的绘画竞赛。小韩老师比赛将近还三番两次请假，我认为是对学生的不负责。”

很快就有一个心软的家长出来打圆场：“上次小韩老师虽然请了假，但是是机构的其他老师代课的，严格来说孩子的课程并没有被耽误；这一次也不是请假，只是把周六的课换到周日，谁没有个有事儿的时候，咱还是体谅一下吧。”

根本还没轮到韩忆澜表态，波波妈已经开始连续输出了：“我不知道其他家长的安排，我们家波波可是很忙的，他周日要学棒球，学钢琴，这样一换课，所有时间都要跟着调整了。小韩老师明知自己要带学生参加国庆绘画比赛，是否应该提前规划好临近比赛的所有私人事项，尽最大可能避免学生的损失呢？”

有的家长见不惯波波妈这份隔着屏幕都能把人创个半死的趾高气扬，也紧跟着开始输出：“我家小好也要参加这次的比赛，但我认为比赛这个事，比的是长期的积累，真不是小韩老师调整两次课程安排就能影响到的。各位家长放平心态吧，何况参赛本身就是重在参与的事，搞得压力这么大，小朋友也会很辛苦的。”

韩忆澜已经彻底懵了，她在对话框里打下一段文字又将之删除，不知道该先向波波妈道歉还是先向替她说话的家长致谢。就在她犹豫时，波波妈又来了：“我家波波可不是只是重在参与的水平，小韩老师很清楚，波波是这次参赛的种子选手，我真的不希望我儿子的天赋被小韩老师不负责任的个人行为拖累。”

看到这句话，韩忆澜饶是脾气再好，也终于绷不住了。她删掉了所有体面的措辞和铺垫，直接而生硬地打出一句：“实在很抱歉，上次请假是因为家人意外离世，后天是下葬的日子，都是实在没办法的情况，感谢大家的谅解。”

然而波波妈上一句话里的优越感实在是得罪人，越来越多的家长加入了这番“阴阳怪气大battle”中，开始一段接一段在群里刷屏：

“可不得了了，就连生死都得给你家孩子的天赋让道呢。”

“实在不行就别来雅阁了，去中央美院请教授单独辅导自家孩子呗！”

“对啊，大家都是同一个机构的会员，上一样的课，不知道有什么好高贵的。”

“我听说了，小韩老师原本要结婚的对象车祸去世了，小韩老师请节哀，我觉得小韩老师真的很不容易，年纪轻轻遇到这种事，回归工作岗位后还在努力指导孩子们参赛，希望小韩老师早日走出阴霾！”

“天啊，原来是这样的事，太可怜了！小韩老师请节哀！”

……

很快群里又是一片节哀、合掌、蜡烛、鲜花的表情包，韩忆澜感到阵阵窒息，她诚恳地表示了感谢，同时也更加紧张地等着波波妈的反击。

然而，波波妈不说话了，大概是知道自己这次不占理儿，划不着犯众怒。

第二天，韩忆澜一踏进雅阁，就被行政叫到了一边。

“韩老师，有学生家长投诉您，说您在家长沟通群里挑动是非，在家长间制造矛盾。领导说让您解释解释。”

韩忆澜脑袋里“嗡”的一声，她感到一阵阵气闷和晕眩，当然主要还是愤怒。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副校长办公室，看见副校长和负责客服微信号的丹丹已经在里面了。

还没等她开口，副校长就眉头紧锁地对她说：“每个家长群都有客服号，昨晚的聊天记录丹丹已经给我看过了。小韩你确实没做错任何事，你的遭遇校方也很同情，但这次你确实撞到硬骨头了。”

韩忆澜眼眶有些泛红，不只是因为副校长的体谅，更因为她确实感受到莫大的委屈。在雅阁工作的两年多以来，她没有接到过一次投诉，偏偏在自己最痛苦最低落的时期，还要遇到这么蛮不讲理的人，季宁已经走了，这份委屈甚至不知道可以向谁倾诉。

但人毕竟还在工作场合，不可以放任情绪肆意延展。韩忆澜强打起精神抬头看着副校长：“波波妈希望我怎么做呢？如果她要把波波换给其他老师，我也接受的。我会向她亲自道歉。”

副校长一边按摩眉心的皱褶，一边绕出办公桌，示意丹丹可以先出去了，同时把韩忆澜引到沙发旁坐下。韩忆澜心下一沉，看这架势，是有得谈了。

“小韩，这个波波妈呢，情况还比较复杂。她老公是泓晟新上任的项目副总，几年前泓晟在市中心拿了地要盖一个新的CBD，给疫情耽搁了；现在疫情结束了，显然这个项目就是未来两三年内年泓晟最看重的，雅阁作为本土最权威的儿童艺术培训机构，目前也在考虑他们的CBD落成后把总部办公室迁过去，把总部校区也迁到新的mall里面。所以……”

韩忆澜点头：“明白了，所以波波妈是咱们雅阁上下都必须维护好的客户。校长，其间的利害关系我懂，我服从一切安排。需要我做些什么呢？”

副校长对韩忆澜这份超越同龄人的沉稳十分欣赏，他郑重地拍了拍韩忆澜的肩膀：“波波妈也没说要换老师，也没说非要你去道歉，她这样的家长吧，她就是想赢。首先，你接下来肯定不能再请假了；其次，直到九月底，你每天下班后都要去她家辅导波波的参赛作品，但这个事只有你我和波波妈自己知道。她的诉求很明确：波波必须在省级比赛拿到第一。”

韩忆澜内心深处的白眼都快翻得转不回来了，这女的是真的卷，一个兴趣爱好都能卷成这样，波波的学业压力以后不知还得大成什么样呢！

当然，表面上她依旧彬彬有礼：“没问题，我会保密的。从什么时候开始呢？”

“今晚开始，七点到八点半，地址稍后我微信发给你。当然，明天你照样去忙你对象下葬的事儿，但是明晚也还是得去波波家。就这样每天去，直到月底参赛作品截稿。”

一听耽误不了明天季宁下葬，韩忆澜已然松了一口气。她答应了这番安排，转身出了副校长办公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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