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若游龙

我窝在太子的怀里，像是害怕一般，往后缩了缩。

太子低头看我，我咬牙，指尖都掐出了血。

但我只能又瑟缩了一下，又往他怀里躲了躲。

堂姐依言开始跳舞了，跳的是永安国的游龙舞。

永安国公主亲自编舞，于永安国国君寿宴献上，至此风靡全国。

翩若惊鸿，婉若游龙。

永安国国君赐名为游龙舞。

堂姐跳得并不好，即便是没有遭这身罪，她跳得也不如我。

她是永安国唯一不服我的人。

我曾以为，她的毕生愿望就是超越我。

现在，我却在她的眼里看到了鄙视。

尽管套着狗链，她的头颅依旧高高昂起，她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安宁郡主。

而我就是阴沟里发臭的蛆虫。

6

舞毕，四下一片寂静。

堂姐死死地盯着我，突然又笑了。

笑得前仰后合，血沫子乱飞。

我想她是笑我终于输给了她。

笑我懦弱，笑我下贱，笑我摇尾乞怜。

狗链套在脖子上，亦锁不住她的铮铮傲骨，而我身上披着狐裘，却比狗都不如。

永昌候许是觉得堂姐疯了，手下链子一松，堂姐大笑着撞上大殿的柱子。

瞬间她整张脸都被鲜血覆盖了。

又是血。

这般新鲜的血液。

永昌侯扯住堂姐的脑袋，指着我，睚眦欲裂：“说！她是谁！她是永安国的公主吗？”

“不……是……”

这是堂姐留下的最后两个字。

可我觉得她说的是：不配。

因为不配，所以不是。

又是一个死在我面前的亲人。

永昌侯恶狠狠地盯着我，喊道：“此女乃红颜祸水，请殿下即刻处死她。”

我突然站了起来，众目睽睽之下，我从旁边的侍卫身上抽出佩剑。

“护驾！她要行刺殿下！”大殿上乱做一团。

侍卫们将太子团团护在中间，虎视眈眈地与我对峙。

我却穿过层层侍卫，只看着太子，凄然一笑。

“殿下，我虽不记得从前事，但亦知我是永安人，若她便是我的下场，不如就此作别。”

我挥剑自刎。

一粒金球弹出，弹在了我的手腕上，我的脖子上就连一道血痕都没有留下。

我倒在了太子的怀里，他急切地看着我：“为什么犯傻？”

这一刻，我知道他信我了，他信我失忆了。

“我怕殿下如永昌侯那般，我……此生便错付了。”我含泪道。

太子握着我的手，掷地有声道：

“永昌侯荒淫无度，虐待妇孺，屡次冲撞孤，即日起削去爵位，贬为庶人……”

在永昌侯的求饶声中，我被横抱起来。

离殿前，又看了一眼堂姐，我那倒在血泊里的堂姐。

我以为我会伤心，可心虽然跳着，却好像已经死了。

但我会记住。

只是，他们都在一个个地死去，为什么我还活着……

这次的太子好像格外的温柔，他细细密密地吻落在我的脖颈上，又在我被金珠弹了的手腕上轻轻啃咬。

他以为，这是我爱他的证明。

7

又过了半月，太子躺在我的肚皮上，道：“晚晚，我要离开一阵子。”

“哦，什么时候回来呢？”我攥着手指问道。

“你不问我干什么去？”

“哦，那殿下干什么去？”

他在我腰上的嫩肉上捏了一把，状似不经意道：“北面有百姓暴动，我去平叛。”

我一愣，因为……曾经永安国便在大渊国的北面。

果然，太子又试探道：“听说此次叛乱带头的人叫顾以航，曾经永安国宰相的儿子。”

我指尖的动作一顿，指甲掐进了肉里。

他抬眼盯着我，生怕错过我一丝一毫的情绪。

“宰相的儿子……”我略一思索，莞尔一笑，“听起来像一介书生，乌合之众罢了，殿下英勇，很快就会凯旋而归。”

“哈哈，”太子好像松了一口气，笑道，“那便承你吉言了。”

他又捉着我细细密密地吻，却像细细密密的针扎在我的身上，让我无法呼吸。

顾以航是我的青梅竹马，我的未婚夫婿。

他还活着……

可他确实只是一介书生，永安国重文轻武，他以文名动天下。

而大渊国太子身经百战，以武鸣天下。

此次叛乱，注定又是一次单方面的屠杀。

“此次若是平叛有功，我会像父皇讨一赏赐。”太子撑起身子，眯着眼睛看着我。

窒息的感觉让我两颊绯红，我轻咳两声，问道：“什么赏赐……”

“让父皇给我们赐婚。”太子盯着我，捕捉我的每个微小的表情。

他肯定知道，我曾是有婚约的人。

他亦知道，顾以航就是我的未婚夫婿。

他要杀了我的未婚夫婿，当做我与他新婚的贺礼。

他应当爱上了我，所以才一次次乐此不疲的试探。

于是我也假意试探道：“那郡主……”

他一愣，接而爆发出爽朗的笑声。

“晚晚，你好大的醋味。”

我懊恼地将他扑倒在榻上，脑袋压在他的胸口，这样他便看不到我的狼狈。

顾以航他为什么要这样傻？

和我那个愚蠢的堂姐一样。

为什么要上赶着去死？

所有和我亲近的人都死了，都死了啊……

夜里太子发了狠，许是想到之后的久别。

我也呜呜咽咽哭得放肆，我跟太子说：“我舍不得你。”

8

出征前，太子怕我寂寞，扩大了我的活动范围。

我自由的区域不再局限于太子居住的乾坤宫。

“晚晚，你若闲得无聊，可以去御花园里逛逛，或去和我父皇的妃嫔们说说话。”

我笑着点头：“早日回来。”

其实，我更想见的是他的父皇。

出征那日，我穿着一袭白衣站在了城墙上。

他们都说我舍不得太子，来送他。

但我只是来给我的未婚夫婿和万千永安百姓送葬。

太子此去，他们便没命了。

一声嘶鸣，太子收了缰绳，白马前蹄高抬，身着黄金铠甲的太子回头遥看我。

隔得太远，我脸上再也不需戴上面具。

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木然。

我虽是女子，亦知道出征前频频回首，乃不祥之兆。

可太子何等自负，自然不会放在心上。

出征当晚，莽莽撞撞的小太监不小心闯进了皇帝的寝殿。

老皇帝好奇地问：“你是在哪儿当差的？朕居然没见过你。”

毕竟我长得那样美，见过总是会记得的。

我惊慌失措，拔腿就逃，却动作仓促弄掉了太监帽，一头青丝倾泻而下。

我在老皇帝浑浊的眼中看到我青丝如瀑，美眸善睐的样子。

永安国的公主殿下，一顾倾城，再顾倾国，确实不是传言。

太子教了我很多床上的姿势和技巧。

我虽学得慢，但终是学会了。

这一晚，我将从太子身下学来的本事尽数用在了老皇帝身上。

“陛下，我听说鹿血乃滋补身体的良药，陛下可否要试试？”

一杯杯鹿血送进皇帝的寝殿，从此君王不早朝。

我骑在老皇帝身上，隔着红色的纱幕，跪在地上的探子咽了一口唾沫。

“启禀陛下，前方来报，乱臣贼子虽乌合之众，奈何负隅顽抗，比预料中多耗了些时日，好在太子殿下英勇无比，已将贼人尽数剿灭，太子殿下不日回朝。”

老皇帝大喘息着，断断续续说了几个“好”字。

我却问道：“那带头的顾以航也死了？”

探子看了我一眼，又咽了一口唾沫，赶紧低下头。

“他，他，被太子殿下活活剔骨，已于今早死了。”

好一个活活剔骨。

我突然疯狂地大笑。

探子或许觉得我真的欢心，又补充道：“那贼人高举永安国的旗帜，竟然让太子交出公主安芮晚，可……可那永安国公主不是早就死在了押送队伍里吗？”

哈哈。

顾以航，你知我下贱至此，为何还要救我？

我已深陷泥泞，你为何要白白为我送命？

剔骨之刑。

哈哈。

太子殿下，你可当真是爱我。

将我的未婚夫婿活活剔骨。

我骑在老皇帝的身上更加地卖力，鲜红的指甲掐在他褶皱的胸膛上。

太子若是知道他在给顾以航剔骨的时候，我正在和他的父皇颠鸾倒凤，不知道作何感想。

不过，我很快就会知道了。

9

太子班师回朝那日，老皇帝正躺在我的大腿上，听我咿咿呀呀给他唱曲儿。

“晚晚，你唱的曲儿朕为何都没有听过？”

我唱的是永安国的曲儿，我也只会唱永安国的曲儿。

“陛下喜欢吗？”我眉眼弯弯。

“喜欢，只要是朕的晚晚唱的，朕都喜欢。”老皇帝扯着我的手指玩。

“陛下，我怀孕了。”我突然道。

老皇帝一愣，猛然坐起身：“晚晚，你可确定？”

“确定。”我摸摸肚子，又担忧道，“只是……陛下后宫佳丽三千，为何只有太子一子？”

老皇帝撑着身体，扶着桌案站起，喊道：“来人，笔墨伺候！”

他又攥着我的手，一字一句道：“晚晚，你放心，朕定护你和孩儿周全。”

老皇帝握着我的手，一笔一划写下废太子，立我腹中孩儿为新国储的诏书。

鲜红的玉玺盖下，这诏书到了我的手里。

他又枕回了我的大腿上，半阖着眼睛，慢吞吞说道：

“朕再遇佳人，又老来得子，上天对朕不薄，便更不能负了你们母子，这几日朕也觉内里空虚，怕是时日无多，晚晚你……”

太子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，带来了室外漫天的飞雪。

他黄金铠甲加身，青色的胡茬冒了出来，眉毛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，双目通红，牙呲欲裂。

我却想到了永安国破那日，也是这样大雪纷飞，他冲进来，只一刀便砍下了我父皇的头颅。

这次，他的父皇躺在我的大腿上。

我只着薄薄里衣，红色的肚兜若隐若现，一只手还轻抚在他父皇的脖颈上。

10

太子拔剑，指着我和他的父皇。

我想，这是第一次，神勇无比的太子提剑的时候，手臂在颤抖。

他是想杀了我，还是想杀了他的父皇？

我很好奇。

“放肆！出去……”老皇帝猛咳一声，就连怒气都断断续续。

我贝齿轻启：“太子殿下，此番凯旋，想同陛下讨什么赏赐？”

太子得浑身颤抖，几乎是嚎道：“父皇，你可知她是我的女人！”

皇帝苍老的眼睛瞪大了，手指扯紧了我的衣摆。

“晚晚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

我却摇摇头：“错了，我不是太子殿下的女人。”

老皇帝的手指一松，期期艾艾道：“晚晚，你爱的是我，是吗？”

我十指收紧，掐在老皇帝的脖颈上。

他早是强弩之末，这一月来还日日饮鹿血虚耗。

我稍稍用力，他就喘不过气，苍老的面容涨得青紫。

“我不是任何人的女人，是永安国的公主，安芮晚。”我一字一句道。

老皇帝瞪大的眼睛闪过苦楚，但下一刻扯着我衣袖的手指便撤了劲儿。

他死了。

太子的剑锋已经抵在我的喉咙上。

“你什么时候记起来的？”

站起身，迎着他的剑，往前走一步，他便往后退一步。

他舍不得杀我。

即使我在他面前杀了他的父皇。

“哈哈，我从来都没有忘记。”

从没有忘记死在我面前的任何一个人。

“太子应该庆幸你的母后早逝，不然她此刻应该被扔在军营里被千人骑万人轮。”

我字字泣血。

太子步步后退。

我突然摸了摸肚子，笑道：“我怀孕了，可是是你父皇的，还是你的呢？”

太子的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。

他双膝跪地，掩面哭泣。

“晚晚，我杀不了你，我做不到，可是，可是……你可曾有一丝一毫爱过我？”

我觉得可笑。

为何他们心里都只有情爱。

为什么灭了我的国家，杀了我的亲人，屠了我的同胞，他们还要求我爱他们。

人居然可以恬不知耻到这种地步。

我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匕首，一字一句道：“在你身边的每一时每一刻，我都感到无比的恶心。”

11

我提剑刺进了老皇帝的胸膛。

然后颓然地倒在了地上，惊叫道：“来人！太子谋反了！他杀了皇上……我这里有皇上亲笔的诏书！”

于是，黑压压的侍卫冲了进来。

废太子没有任何的辩驳，将罪行完全认下。

他被押着路过我身边的时候，我在他耳边轻轻安抚了一句。

“等你们都死了，我就会爱你们了。”

废太子身体一怔，双眼似乎见到了光亮。

我本以为废太子会在狱中自杀，但他没有。

我命人每日只给他一碗馊了的白粥，他也这般如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了下来。

但我再也没有去见他。

大洲国变天了，年仅十七岁的我，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，登基为帝。

改国号为永安，迁国都到曾经的永安皇城。

九月之后，我生下一男婴。

我将他抱到了天牢，放在了废太子面前。

他浑身脏污，形容枯槁，但却比上一次见他冷静了许多。

“晚晚，你终于来见我了。”他喉头哽咽。

“这是你的孩子。”

“我知道，你活着一日，你手下的兵便不会反，我能稳坐皇位，也因为你暗中相护。”

废太子哑然道：“我……应该的。”

我就这样盯着他好一会儿，却忘记了说话。

他也没有再说一句话。

最后，我留下孩子，转身离去。

12

新建成的皇城和曾经永安国的一模一样。

我摸着一砖一瓦，一步一步踏上了城墙。

突然，天空开始飘雪，就像永安国破那天，也像极了我杀了大洲国皇帝的那天。

红衣甩袖，游龙舞起。

翩若惊鸿，婉若游龙。

舞的是国泰民安，舞的是一世长安。

舞毕，我跟着漫天的雪花从城墙一跃而下。

我好像听到身后有人撕心裂肺地喊我。

“晚晚！”

可惜，这一生我只能是永安国的公主，安芮晚。

大家都称我公主殿下，此生我便只能像一个公主那样活着。

我生下的孩子是未来的国君。

而我却永远留在曾经的永安国里。

13

世人皆道，翩若惊鸿，婉若游龙。

只有那日在城墙下瞥见游龙舞的人才知道，婉是安芮晚的晚。

不过，死是最轻松的解脱，活着才是赎罪。

大渊国废太子以戴罪之身辅佐还在咿呀学语的新帝，终身未娶。

此后数百年，再无战乱，国泰民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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